五年之中，李守敬教月華所做的事情他都做到了，表面上和月旃氏相安無事，至於私底下的事情卻不得不以避讓為主，是以，月華到如今依舊是月府裏事最多的人，他身邊的丫鬟、小廝也是換得最快的。

那年去了青蓮、青橙和谷雨三個，月望因已經給了月華生母的嫁妝，又置了小廚房給他，不好再幹涉其他的事情，由月旃氏給補上了兩個小廝，然後是綠萍和另一名叫采萍的丫鬟，結果，采萍和夏雨兩個互相爭寵較勁，一個被月華發賣出去，一個被月旃氏趕到了漿洗房去了。而那兩個小廝因帶著月華逛戲園子，被月望發賣出去了，月華也被打了一頓。後來又換了茵兒、別枝、佳興、佳趣四個人，不到一年月華便想法子去了別枝，春霞也到了年紀放出去婚嫁了，後來又添了微雨、雲露，月華自己則提了碧荷上來，青青則是半年前才從月華自己的莊子上送來的家生子。

最後，平安留到現在的也只有菊香和玉蟾兩個了。

菊香是因為只埋頭做事從不沾染是非，而玉蟾卻是因為偶爾被月旃氏叫過去問話，每次多少吐露一些月華想讓她知道的事情，是以，月旃氏認為玉蟾多少還有些利用價值，現在菊香要婚配了，她要是再一走……

其實離了她，月華也未必過不下去吧？

玉蟾翻來覆去一整晚都沒有睡著，剛要放棄糾結，外頭便傳來梆子響了五聲。五更了，月府的丫鬟都是每日五更起床的，玉蟾嘆了一口氣，翻身起來開始一天的忙碌。首先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幹幹凈凈、清清爽爽，然後菊香去為月華準備衣物服飾，而玉蟾則去小廚房看熱水、熱茶是否準備好了。

將近卯時，玉蟾捧了香胰子、布巾、香膏、細鹽等東西，身後跟著端熱水的雲露，倆人到正屋時菊香、茵兒、青青三個都在屋裏侍候著，而月華也已經起身了。月華披散著頭發，只穿了一身中衣從凈房裏走了出來，玉蟾忙將東西放下，拿起一把雕成龍尾的小牙刷，沾上一層柳枝，槐枝，桑枝煎水熬成的香膏，再沾上一些細鹽遞了過去，青青便遞上了溫熱的茶水，而雲露就在一旁捧著漱盂。月華漱了口，又拿香胰子凈了手、臉，菊香便捧了一身石青色的家常服過來，月華自己穿上了，茵兒便上前幫著整理衣領、腰帶，又給掛上了一個玄色繡著麒麟的荷包。

房間裏總共六個人，卻安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，丫鬟們個個都摒著呼吸，連走路都輕得好像貓一樣。這時，茵兒又從枕頭下拿出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佩準備給他，月華卻說話了：“反正也不出門，就不用掛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，就這樣吧。”說著，便坐到了對窗的鏡臺前。

屋子裏的五個丫鬟就都松了一口氣。

雖然，這幾年月華脾氣變得很好，在丫鬟們跟前並不擺大少爺的架子，偏在剛起床那一陣子特別暴躁，若有一點雜聲驚動了他都得發一通脾氣，還曾為這個事攆過人。所以，每到這個時候幾個丫鬟幹什麽都是提著一顆心的，但只要他開口說話那便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裏了，之後該說話的就說話，該咳嗽的也可以隨意咳嗽了。玉蟾私底下覺得，其實這個時候才是他真性情吧？

茵兒跟著走過去，說道：“大少爺，今天奴婢來幫您梳頭吧！”

月華的眉峰幾不可見地挑了一挑，隨即卻打趣地看著茵兒，說道：“你來？可別拔光了本少爺的頭發。”

“瞧大少爺說的，奴婢雖然笨手笨腳的，可也沒到那地步。”茵兒嬌嗔地說道。

“那估且讓你試試，梳不好我可是要罰的哦！”月華看向茵兒。

茵兒便抿了唇笑。

原本拿了梳子的菊香便將梳篦放了下來，茵兒微笑著上前，拿起梳子一點一點地梳理月華的又黑又長的頭發。菊香便留了青青在一旁幫著遞發冠、簪子一類的東西，自己帶著其他人退了出去。

屋外，還依稀能夠聽見裏面傳出輕柔的說笑聲，玉蟾怔了一下，到宴息室的櫃子裏取了一只青花瓷的茶壺，又取了幾枚紅棗、桂圓和菊花等，到了正屋西則的小耳房裏，碧荷正蹲在一個小爐子跟前看著火，玉蟾便同她打招呼，說道：“碧荷在燒水呀？”

“是茵兒姐姐讓我燒的。”碧荷連忙解釋說道，“我這就給她拿過去。”說完，像怕玉蟾追問似的，也不管爐子上的水開沒開便提上跑了出去。

玉蟾知道她就是這麽個性子，也沒有多想地取了泉水煮茶。

月家雖然號稱是詩書之家，但也請了拳腳師傅教月華兄弟幾個拳腳，是以，每天月華起身後會先到院子裏練一陣，回來之後便要喝茶。而月華用的茶水一向是玉蟾負責，從來沒有假手過他人。

等水的時候，玉蟾坐在一張小凳子上，雙眼看著爐中的火苗，不期然地又想起了昨天夜裏跟菊香兩個說的話，便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。不久，耳邊傳來月華在院子裏呼呼喝喝的聲音，她不由得站了起來，走到門邊看著月華在微明的晨光中一招一式地演練著拳法，茵兒、青青和微雨幾個站在旁邊看著，不時地發出喝彩的聲音。他身邊並不缺乏陪伴的人，那裏面多的是比她精明能幹的人，就像菊香說的那樣，再怎麽樣他也是錦衣玉食，華服香車，根本輪不到她來擔心。

可是……

她為什麽就是想不通呢？

爐子裏的炭塊“嗶剝”一聲輕爆驚醒了她，爐上的水早已經開了，她連忙走過去撤了小火，在火上的銅壺中放入桂圓、紅棗，又用開水將青花瓷的壺燙了，放入菊花和枸杞和霜糖，又等了一陣，再將煮桂圓、紅棗的水入壺中。

不多時，月華滿頭大汗地回了正屋西側的宴息室，玉蟾也忙用托盤捧著煨好的茶趕了過去，在月華慣用的甜白瓷工筆美人的蓋碗茶盅中均勻地沖出了一杯，雙手捧著敬上。這時，綠萍走了過來，向月華行禮道：“大少爺，早膳已經準備好了，您看擺在哪裏？”

“就擺在這裏。”月華說著輕啜了一口茶，神情卻忽然怔了一下。

“是。”綠萍行了禮，朝侍立在一旁的茵兒幾個說道，“還不隨我傳膳去？當我一個人有八只手不成？”

“誰說不去了，不是在等您吩咐麽？”茵兒笑著說了一句，便隨著綠萍一起出去了，青青和微雨兩個也湊趣跟了上去。

玉蟾放下茶壺也要去，卻被月華不動聲色地踩住了裙邊，玉蟾只好借著給他續茶的動作留了下來。待人都出去以後，她才奇怪地看著月華，說：“大少爺，您怎麽了？”

“該是我問你怎麽了吧？”月華奇怪地看著他，說道，“有心事？”

“哪有？”玉蟾欲蓋彌彰地低頭扯出自己的裙子，說道，“您下次能不能換個方式？好好的裙子都被你踩臟了。”

月華也沒理會她的埋怨，只是笑著把手裏的茶碗遞到她唇邊，說：“你嘗嘗。”

玉蟾看碗中的色澤似乎跟以前是有些許不同，便接過來喝了一口，卻是立時吐回了碗裏，她瞪大了眼睛，說道：“鹹的！”

“虧得我定力好才沒跟你似的。”月華說著，順手接過茶碗，把裏面的剩茶倒進榻邊那樽三尺高的汝窯碧海天青的花瓶中。

“誰把鹽放到茶房去的？”玉蟾氣得跺腳，又忽然想起早上拿去給他刷牙的鹽盒子，本來是想順手收走的，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同煨茶的材料混在一起拿到茶房去了。她的臉色便紅了一下，說道，“我以後會註意的。”

“不要緊，只是這點小錯我還不至於護不住。”月華自嘲地牽了牽嘴角，又說，“倒是你究竟在想些什麽？平時的你可不是這麽不謹慎的人。”

在想贖身的事情，可這事能跟他說嗎？她搖了搖頭：“沒想什麽，大概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吧。”

月華的眉頭便皺起來，伸出手在她的發髻上輕輕一揉，說道：“不許騙我，快說。”

玉蟾還是沒有那個勇氣去騙月華，她也騙不了，嚅囁了半晌正要說，卻有腳步聲適時地響想，她便松了一口氣。進來卻是守門的小廝阿助，他先向月華行了禮，然後說道：“采買上的劉媽媽來找玉蟾姐姐，說是有話跟她說。”

月華便看了玉蟾一眼。

玉蟾也楞了一下，然後將自己帶蓉兒進府的事情說了，又道：“劉媽媽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吧。”

“那你就去看看吧。”月華說道，“待會兒用完早膳過後直接去書房。”

“是。”玉蟾屈膝行禮，然後退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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